荐见 | 神仙的字长什么样？

美是共识，美是见识

荐见第111个

关于美的故事

作者 | 见叔

见叔是书法的门外汉，但深信“字如其人”这句话。有次看到赵孟頫晚年的小楷《汲黯传》，把我感动得不行。

《汲黯传》局部

按说，楷书主要就是规矩齐整，形体秀美嘛。可赵孟頫这小楷，除了好看，真好看之外，你能察觉有种难以言说的丰富感在里面：有温厚，也有艳丽，有含蓄，有自由。竟能让人生出“万物静默如迷”的哀伤的孤独来。

痴迷中国书画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东方艺术部主席何慕文说，他最想一起彻夜长谈的一个古人，就是赵孟頫。是的，你看了他的字，就想和他聊一聊。

赵孟頫在整个中国文化史上都是“迷”一般的存在。首先他是个少见的全才，你看他楷书好吧，都说唐是楷书的成熟和鼎盛时期，公认的“楷书四大家”里“颜柳欧”都是唐代，后人里惟独赵孟頫能挤进这个“绝世高手名册”。

可他不光是楷书好，而是五体皆能，篆刻也是开宗立派级别的。《元史》里说他：“篆、籀、分、隶、真、行草书无不冠绝古今，遂以书名天下”。事实上，在“全面全能”这点上，就算王羲之，颜真卿，米芾这样的牛人，在赵孟頫面前也是服气的。

《前赤壁赋》局部

还不止如此。他的绘画竟然也是全能型选手，山水、人物、花鸟、鞍马......作为“文人艺术之祖”，赵孟頫将书法引入绘画，把绘画变成了“写”，以“写”代“描”。在他的一幅小画《枯木秀石图》里，他开创性地提出了“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

赵孟頫《 秀石疏林图》和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书画通感”一举终结了注重透视、注重结构的宋画时代，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他的书画不仅深刻影响了元明清后世，也深刻影响了同时期的高丽王朝和日本，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绝对爆款了！

日本文政元年（1818年），几位日本书家受藩主之命摹刻赵孟頫的《大学》，负责撰写题记的藤田贞正用一手赵氏笔法引明人王世贞评赵孟頫——“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举无其敌”

历史用了7个世纪的时间对赵孟頫予以审查认定。这是一个闪耀世界700年的“宗师”。

这篇推文有点长，读完需要点耐心。但你一定会有所收获。见叔试图去解开历史和个体的选择逻辑：为什么？

1

当年见过赵孟頫的人都说他是个“神仙”。不止一个人有这样的印象。

距离现在732年前的一天。当时的北京，叫“大都”，突厥语叫“汗八里”，意思是“大汗之居处”。

73岁的忽必烈和34岁的赵孟頫，这一天在大都城外不远的金代离宫——大宁宫里第一次见面时，忽必烈就这么说。据说，当忽必烈看到这位宋氏正朔，完全被他的高贵气质打动了，表现得像孩童一样的任性和失控。元世祖亲热地把赵孟頫拉到身边，吩咐侍从准备笔墨请赵代草诏书，以便当场欣赏其笔墨文采。然后，对这位赵同学左看右看，说出了那四个字：“神仙中人”！

元世祖忽必烈

清 禹之鼎 《摹赵孟頫像》

最早这么说赵孟頫的是他的好朋友、另一位不世的书法大牛鲜于枢。原话是“神情简远，若神仙中人”。鲜于枢还跟很多人也讲他的这个印象。其中有个以画墨竹闻名的元代画家田衍，和赵孟頫从来没见过面，有次在大都城的大街上遇到赵，竟然一把拉住他就问：“你是不是赵子昂？”“我听鲜于枢说你‘若神仙中人’，这当面一看，不是你是谁？”你就说这得有多万里挑一的好看，多仙气逼人，才能如此。

我觉得，赵孟頫身上自带的仙气，三分之一来自于基因，他是宋太祖赵匡胤第十一世孙，秦王赵德芳遗脉的嫡系子孙，有点像刘备和刘彻的关系；三分之一来自于他的盖世才华；还有三分之一，来自于这么天生光芒四射的人却以隐士的方式在老家湖州吴兴蛰伏了33年——这33年打下了赵孟頫一生的根基。

这三点恰恰都是元朝和忽必烈此时需要他的原因。一个神仙模样的前朝末代贵族，一个有着深厚江南文人传统和趣味的名流，简直就是蒙汉交融的“太平之美”的象征，是新朝笼络汉族士人的最好“符号”。

所以，当1286 年程文海奉忽必烈旨到江南搜访遗佚时，33岁的赵孟頫就成了元朝“统战对象”的首选。所谓“搜访”，更多是“强迫性的”。这几乎是个无法拒绝的邀请。

赵孟頫《竹石幽兰图卷》，克利夫兰馆藏 

严格上来说，我们这位宋室宗亲和宋朝的联系并非像人们想像那么紧密。他的父亲赵与訔在他11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这一来，赵家的境况急转直下。14岁那年赵孟頫以父荫补了个真州司户的官职。他在兄弟八人里排行第七，所以有人叫他“赵七司户”。

但实际上，他一天官也没上任过。真州大概是现在的扬州附近，元兵南下时，这里早就是边境战场。几年后元军攻破临安，南宋事实上亡国。20岁出头的赵孟頫成了遗民。这就成了赵孟頫一生无法逃遁的宿命。他对南宋政权说不上有多少情感和留恋，但“王室宗亲”却是他要背负一生的身份和责任。新朝在向他发出召唤。但南宋遗民和蒙古贵族都在看着他。和忽必烈的见面，是理解赵孟頫的重要时刻。他第一次离开老家，就走了很远的路。从湖州出发，沿大运河从余杭到洛阳，再由洛阳到涿郡，到大都，陆路水路走了几个月。这一步，就是一生。再也不能回头了。“出仕”是赵孟頫人生的新开始，也是他要终生背负的“政治污名”。而在见叔我看来，恰恰是这种无法选择的选择，让这位天才的一生蒙上了一层悲剧的底色。他最好的自我解脱，就是自己至爱的书画里用尽了气力。也正是这样的底色，才让他的作品里有着能够超越时代，超越时间的诗意和自由。

2

但无法想像，这个年轻人在离开老家前，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挣扎？

下周，嘉德秋拍将出现两件赵孟頫的信札，两封都是他写给好朋友郭右之的。右之是郭天锡的字，他是位出生于山西大同、活跃于江浙一带的收藏家。

两封信的时间点很有意思，刚好在赵孟頫离开老家的前后。一封大概就发生在“搜访”大臣程文海和他谈完话之后，一封写于他刚到京城几年，诸事不顺，备感孤独之时。两封信写得真实坦荡，至情至性。从字本身来说，两封信恰好是他书法的两个不同阶段。

更重要的是，它们为理解赵孟頫在面对元朝邀请和“出仕”时的内心世界提供了关键证据。

其中一封信是这么写的：

孟頫拜覆，右之二兄坐前：孟頫早间承伯正传道尊意，自知叠数干渎为罪。掷还三物已领。但此番应酬失宜，遂有远役之忧。即虽见尔辞之，尚未知得免否？若必远行，将何以处之？忧烦不可言。奈何，奈何！外见伯正言及前此王维、兰亭二卷，此乃他人不知兄所以相与之厚。故有此谤。今谨以归还，使知孟頫亦非为利而然。示入幸也。专此代面。闷中作字，或直率告。不见罪。孟頫拜覆，二司户位。

纸本，高16.1 公分，长38.8 公分，楷行相间。因札中有“此番应酬失宜”句，各家著录遂称之为《应酬失宜帖》

正是这两句话透露了这个年轻人当时深深焦虑且不安的内心：“但此番应酬失宜，遂有远役之忧。即虽见尔辞之，尚未知得免否？若必远行，将何以处之？忧烦不可言。奈何，奈何！”、“闷中作字”。

这封书信来往本来的主要目的是谈论关于二人之间的收藏。赵孟頫委托郭右之帮他代售几件文物，同时鉴于有些对二人收藏交流不利的流言，为了避免误会，赵孟頫把右军兰亭序和王维的一幅画托人送还给郭天锡。这个场景相当真实日常，你读信的时候，就仿佛“相之与厚”的赵郭二人穿越在眼前。

但说着说着，赵孟頫同学就和这位老友诉说起胸中苦闷来，连提了关于“远役之忧”的两个问句和两个“奈何”。估计这是一连几天盘旋在赵孟頫脑海里不得其解的人生终极难题，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跟人倾诉。

幸好赵孟頫有朋友。我们无从得知赵孟頫早先和身负政治任务的程文海到底聊了些什么，但我们从这书信的笔意中完全可以感受到，一种平静的隐士生活即将被打破，和在“变节”之名面前进退两难的巨大不安。

赵孟頫33岁的人生头回遇到了才华也没法解决的难题。他必须要做一个他极不情愿做出的选择！

几百年后，那位叫傅山的明朝书法家，也遇到了国破山河在的处境，就因为赵孟頫的这个选择大骂赵说，“予极不喜欢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痛恶其书浅俗如无骨”。为了表示蔑视他还用赵体写了这段话。

明清之际道家思想家、书法家傅山

傅山的批判代表着后世“污名”赵孟頫的主要态度和立据。但完全脱离赵孟頫的身世、影响去评价赵的选择，太容易、太轻率，也太不公正了。

事实上，正因为赵孟頫的“出仕”，他个人在蒙汉夹缝两头难的局面中艰难地站到了文化对抗和交流的前沿，这才有了元代的文化多样性，有了影响深远的文化复古运动，有了《富春山居图》，有黄公望有吴镇，元四家......因为有了赵孟頫。

3

33岁之前的赵孟頫是躲在才华里回避掉人生苦难的。虽然他皇室贵胄出身，从小衣食无忧，可11岁就经历了少年丧父的悲痛。但他有一个好母亲，有很好的家教和学习习惯。

这位天才很小就“读书过目辄成诵，为文操笔立就”。要命的是，他还又自觉又勤奋。在湖州那所深宅大院里，赵孟頫从5岁就开始了对书艺的练习。每日习《千字文》，每天要写足500纸，达一万字，十数年几乎从不停歇。《辍耕录》记载，他五岁时写的字，就已经被人拿去卖钱了。

这时候，他还没有遇见了《淳化秘阁法帖》。这个宋以后书家的最爱法帖里的六卷到十卷是“二王”所书——它们后来真正开启了这位天才。

赵孟頫 行书千字文（局部）《淳化秘阁法帖》
少年赵孟頫的岁月其实充满着动荡。对他来说，写，写，写，就是一切，也构成了他在湖州吴兴的全部隐逸时间。他在书写里躲避现实。在这个世界里，澶渊之盟后270多年南宋朝廷的一切都离他相当遥远。
但1280年，生活再次重击了他。他的母亲病逝了。这一年赵孟頫27岁。离奇的是，就在他母亲去世差不多的时间，战乱之中父亲赵与訔的墓居然被一伙土匪盗墓贼给挖了。折腾了很久，赵家不得不决定将祖坟改葬湖州城南车盖山。守孝、迁墓都是大事，这个本来就身居简出的年轻人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变得更加微弱了。这个时候谁来安慰他那颗破碎的心呢？正是赵孟頫的朋友们。某种意义上说，赵孟頫的朋友圈是他的才华的一部分。“出仕”前赵孟頫的世界是由两部分所组成：一个就是他的家庭，一个就是他在吴兴的朋友们。现在父母庇护的那个世界已经离他远去，剩下的就只有后者了。上面提到的《应酬失宜帖》里，赵孟頫能够对郭右之掏心掏肺的交心，也可见二人的深厚交情。郭天锡是赵同学这个吴兴朋友圈里的重要成员。宋末元初，以杭嘉湖为中心活跃着一个特殊的文人群体，他们经常举行类似“雅集”的活动。就是搞搞艺术沙龙，一起论文说艺、赏书观画、聆听古琴为乐事。《应酬失宜帖》里虽然没有写到雅集现场，但也呈现了他们的收藏交往里的历史记录。“外见伯正言及前此王维、兰亭二卷，此乃他人不知兄所以相与之厚。故有此谤。今谨以归还，使知孟頫亦非为利而然。示入幸也。”

归还的原因，是郭右之曾把收藏的“王维、兰亭二卷”赠给过赵孟頫。这在这个吴兴朋友圈里非常普遍。杭州本身也是当时的文物聚散中心，宋元代收藏家交换、买卖藏品很活跃，转手很快。王维的作品，光就收藏家周密一家著录，在元初就至少有近十件在江浙一带流通。

除了郭天锡，这个朋友圈里面还有哪些人呢？有著名文学家、书画家、收藏家周密、张谦，有戴表元、白珽、仇远、王芝、郭天锡、高克恭、李衎、鲜于枢......他们几乎就是整个杭嘉湖地区最精英的知识分子，意见领袖。

这些KOL的共同点是，大多都是诗书画的顶尖高手，都离政治较远。和他们在一起饮酒作画的时间，是赵孟頫一辈子都怀念的快乐时光，也是他的精神世界。

“雅集”举办的具体地点往往是在富有收藏者的家中。鲜于枢的困学斋就是“雅集”的中心之一。对，就是那位最早说赵孟頫是“神仙中人”的大牛。

从他的姓氏也看得出，鲜于枢不是本地人，他的家族在北方，父辈曾做过金朝的官，后来蒙古人南下，他来到江南，也因文名不俗，做过中下级公务员。鲜于枢和赵孟頫是那种一见面就火花四射的知己。用赵孟頫的原话来说“契合无间言，一见同宿昔”，“书记往来间，彼此各有得”。

鲜于枢中年去官后，境况直下，57岁病逝。1989年鲜于枢墓被发现，里面只出土了14件砚台、印章等随葬品，都为文房之物

鲜于枢行草书杜甫诗《魏将军歌》

除了快乐，赵孟頫也从他的朋友们那里收获到有价值的意见。比如，在赵孟頫沉迷于宋高宗书法时，正是鲜于枢建议他从右军入手，由此开启了赵孟頫向晋人取法之路。赵孟頫的另一位好友牟应龙的父亲是宋朝高官牟巘，他的书法从牟巘那里得到了非常多有用的指点，也因此结识了更多的高手。

这种交流的好处之一，是赵孟頫的书法，既是他的个人表达，又是得到观众及时反馈的。而且这些反馈几乎无一不来自于那个时代的顶级高手。这样的输出和反馈，对一位即将成为影响时代的重要艺术家的养成，我认为，极为重要。

28岁时候，赵孟頫为他的一位朋友写下现藏上海博物馆的《杜少陵秋兴四首》卷，一位该卷曾经的收藏者在题跋中写到一句话，他说，

赵书水准极高，“虽不甚工书者，亦知其为佳也”

翻译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莫名我就喜欢赵”。这种感受并非个别，而是反映了赵孟頫的字里就是一种天生的让人极为舒服的“用户体验”。这个时候，赵孟頫还没有完成对“二王”的学习，还没有在“晋人”框架下完成“合唐于宋”。我们只能说这种“用户体验”源自赵孟頫他至情至性的性格里，同样源自“只和高手论道”的赵孟頫的朋友圈里。当然，更重要的，是当时的快乐。那种纯粹的、无需设防的、发自内心的快乐，在赵孟頫33岁第一次离家远行后，成了他和老家之间一根最重要的精神纽带。你看到这里，应该能够明白，为什么我在文章开头说，这位“神仙中人”身上的仙气有三分之一来自于他隐逸吴兴的33年。

4

让赵孟頫这样的人当官，那是浪费他的才华。不过他一旦把自己的才华，分配出来一点，到官场上，他也能做得不错。

他刚到大都那几年，还是有点雄心勃勃要干一番事业的。有次忽必烈在朝会上主持刑部议事，讨论的核心是，关于元朝的一条刑罚，盗窃200贯至元钞，要被判处死刑。满堂只有赵孟頫一个人站出来反对。他说“钞票”这东西是宋朝在屡屡受到金人袭击的情况下为了财产的便携性所创，本来价值就水份很大，过了这么多年，以“银本位“为基础的钞票，实际上贬值很厉害了。如果老百姓因为200贯就被判了死刑，这实在太过苛刻。法律缺少人性，不足取啊。

元代至元年"至元通行宝钞"贰贯钞版拓片。按元初法律，盗窃200贯会被判死刑

赵孟頫在大都的第四年，大都遇到了一场大地震，大都和周边地区共上万人遇难。赵孟頫第一个站出来请求大赦天下，同时上书请求免除课税，以让灾民得以喘息。

见叔不多举例了，你就从这两件事里，可以看出，赵孟頫这么一位神仙级别的贵族后裔，心怀的是底层人民的苦难。这是需要大慈悲心的。你再来看他的《心经》，是不是就能够感受到他字里的”中正平和“从哪里来？这种情怀真假不了。不是嘴炮爱国者可以伪装的。赵有句著名的话是“用笔千古不易”，在我的理解里，那是因为他常怀千岁忧啊。

对于要安邦立国建立千秋功业的元世祖来说，这个时候赵孟頫的柔软和心系天下，当然太有价值了，而且他又代表了汉族的正统。所以赵孟頫的这些建议，元世祖几乎是从不质疑，全盘接纳。
但你想，被异族皇帝评价越高，赵孟頫在本族士人和异族的贵族中间就会两头受冷遇。蒙古权贵的嫉恨排挤是家常便饭。连他自己的亲哥哥竟然都跟他翻脸，不让他进家门。难啊！很快官场的冷暖，世态的炎凉，赵孟頫就全感受到了。还异常彻底，痛彻心扉地领悟。本来他就是被动地进入权力中心，稍微遇上不顺心和官场的糟心事，他唯一可以慰籍自己的就是他当年在吴兴的快乐时光，和写字画画这些事儿。而唯一的选择，就是逃离。辞官逃离回家是不可能了，就先逃离出权力的中心。所以在赵孟頫”出仕“的第五年，他就上书自求外放，到济南当官。这么难的时候，他心里话能跟谁讲呢？还是老家的那帮朋友。所以，才有了赵孟頫写给郭右之的另一封信：

孟頫再拜，右之二兄坐前：孟頫奉别以来，已复三年矣。夙兴夜寐，无往而不在尘埃俗梦间，视故吾已无复存者。但羸得面皮皱折，筋骨衰败而已。意谓吾右之优游闾里中，峨冠博带，与琴书为友朋，不使一毫尘事芥乎胸臆。静中所得，便可与安期羡门同调。近忽得家书，知右之因库役事，被扰异常，家事亦大非昔比，今见挈家在苕玉兄处。令人惆怅无已！然时节如此，切不可动吾心，是有命焉。但安时处顺，自可胜之耳。不肖一出之后，欲罢不能。每南望矫首，不觉涕泪之横集。今秋累辈既归，孑然一身在四千里外，仅有一小厮自随，形影相吊，知复何时可以侍教耶？因黄簿便，草草奉状，拜问起居，时中唯善自爱。拜意苕玉兄长及阿嫂，各请善保。不宣。十二月廿九日，孟頫再拜。

纸本，高16.1 公分，长74.8 公分。行草书三十二行。因起首有“奉别”二字，著录家皆称之为《奉别帖》

你看，难啊，满腹的艰难。“羸得面皮皱折，筋骨衰败。”

而赵孟頫心里想的呢，“右之优游闾里中，峨冠博带，与琴书为友朋，不使一毫尘事芥乎胸臆。”

回忆照进现实。那个远在南方的湖州吴兴，那些和琴书为伴的日子，才是他的精神家园，才是他全部的救赎。

所以有些人从儒家的立场来分析赵孟頫的出仕选择，我完全不认同。赵孟頫书画里的独一无二，正来自于他的心并不在尘世。他压根就是个没有官瘾的人。从33岁第一次远行，“出仕”开始，他就始终在挣脱和逃离之中，在“朝”和“野”，“仕”和“家”的两端游走。

元贞元年夏，元成宗以修《世祖实录》召赵孟頫进京入史院，他呆了没多久，就称病辞职回吴兴老家了。大德元年，元朝又任命其为太原路汾州知州，他愣是没有去任。大德二年，皇帝召他进京写金书《藏经》，千方百计要留他在“翰院”，他又“力请归”。

赵孟頫 人骑图卷  故宫博物院藏

总之，元朝有无数个理由召赵孟頫回京，赵孟頫老兄就有无数个理由，找个机会，就又回老家了。再等到朝廷又来了诏令无法推辞才回京。

他认真接受过的一个职位是1299年的时候朝廷有个集贤直学士、行江浙等处儒学提举的任命，是一个让他管理学校教育的闲散官职。赵孟頫接受了，因为这次是去杭州上班。

这么一个”荣际五朝“的元朝高官，就是这样混过了他的官场岁月，最终被忽必烈的曾孙子元仁宗称赞他有七件人所不及的优点：“帝王苗裔、状貌昳丽、博学多闻、操履纯正、文词高古、书画绝伦、旁通佛老”。能有这七个优点，集于一身的，还只有一种人：神仙。

赵孟頫自画像《元赵文敏公像》，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看到这里，不知道文章开头提到那个问题，你找到答案了没有。本来，我第一次看到赵孟頫的这两个信札，仅仅是想从中破解一下这位天才的精神世界。它们如此沉默，又如此丰沛。可越写，越有些动容，竟收不住地写了上万字。这些文字里分明是你我都有情感、焦虑、欣喜和忧伤。感谢你的阅读。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老家，赵孟頫也不例外。

我们没有赵孟頫这样的才华，但心里同样有一个永远可以收容我们灵魂的逃遁处。

赵孟頫《浴马图》，绢本设色，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这张画《浴马图》是元武宗的命题之作，也是赵孟頫“书画同源”思想之后，对于书法化写意性和对于宣纸、水性把握上的画风过渡之作
这篇公号文章，写着写着，竟写了一万字，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时间和耐心和我一起看完，从这两封书信里走进赵孟頫的内心世界。艺术普及文章很多，大多是简单结论，便于传播。我想用新闻采访的方式，回到古人的现场，和这些时间长河里的古老灵魂真诚地聊聊天，交个朋友。也许比那些公号文，阅读起来费劲点，但我们都可能从中收获到某种读懂的欢喜。这不也才是艺术的根本吗？感谢你的阅读，记得帮点“在看”，留言讨论和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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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珩《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肆）第2274-2275页，上海书画出版社，2015年版。 
容庚编《南雪斋藏真十二卷》，《丛帖目》（第二册）第812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 
王连起《赵孟頫书画真伪的鉴考问题》，《故宫博物院院刊》，、第28页，1996年5月。 
出版：1.《南雪斋藏真》，清·伍元蕙著，《广州大典》总第388册，子部艺术类·第四十七辑，第73-75页，广州出版社，2015年版。 2.《书苑》第六卷第四号，法书会，1916年4月版。（记其为“山本悌二郎藏”）3.《书道》第六卷第二号，第3-4页，（局部）泰东书道院出版部，1937年2月。 4.《书品》第七三号，特集·赵子昂尺牍，第2-8页，东洋书道协会，1956年10月。 5.《中国宋元美术展目录》，图373，东京国立博物馆，1961年4月。 6.《元·赵子昂玄妙观重修三门记·尺牍八首》，《书迹名品丛刊》第八三回配本，第31-40页，二玄社，1970年4月版。 7.《西川宁著作集》第二卷，中国书法丛考·二，图18、19，第238-254页，二玄社，1991年7月。 8.《日中书法之传承—谦慎书道会展70回纪念》，图90第156-157页，谦慎书道会，2008年3月。 9.陈永胜《赵孟頫致郭天锡<应酬失宜帖>考》，《书法》第54-57页，2015年10月。 10.赵华《关于赵孟頫致郭天锡<应酬失宜帖>的几点意见》，《书法》第57-59页，2016年8月。 11.王连起《赵孟頫早期书札考》，《中国书法》（总329期），第98-101页，2018年5月。 12.《中国书画鉴定研究·王连起卷》（下），第467、474、475页，2018年版。 13.《赵孟頫书画全集》（第十卷），第6-7页，故宫出版社，2017年。展览：1.“中国宋元美术展”，东京国立博物馆，1961年4月22日至1961年5月21日。 2.“日中书法之传承—谦慎书道会展70回纪念”，东京美术俱乐部，2008年3月13日至2008年3月22日。

领略赵孟頫《致郭右之二帖卷》更多细节，下方请将手机横屏观看：

排版编辑 / Alexand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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